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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愈古文神妙的动作语艺术

 

    

  韩愈古文对动作语十分偏爱,且运用得千姿百态,形成极强的艺术表现力。动作语并不简单等同于动词,它是表现人物形体动作的一类特殊动词。形体动作是造型艺术和戏剧艺术中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,但在抒情叙事的诗文艺术中,受关注的程度,远较前者为低。在韩愈之前,中国古典诗文中的动作语数量少、表现力不强,但韩愈对动作语的运用十分神妙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一、韩愈《画记》的动作语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韩愈古文动作语运用最丰富生动的作品,当首推《画记》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:骑而立者五人,骑而披甲载兵立者十人,一人骑执大旗前立,骑而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,骑且负者二人,骑执器者二人,骑拥田犬者一人,骑而牢者二人,骑而驱者三人,执羁靮立者二人,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,骑而驱涉者二人,徒而驱牧者二人,坐而指使者一人,甲胄手弓矢鈇铖植者七人,甲胄执帜植者十人,负者七人,偃寝休者二人,甲胄坐睡者一人,方涉者一人,坐而脱足者一人,寒附火者一人,杂执器物役者八人,奉壶矢者一人,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,挹且注者四人,牛牵者二人,驴驱者四人,一人杖而负者,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,载而上下者三人,孺子戏者九人。凡人之事三十有二,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,而莫有同者焉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这一段对画面人物的刻画,作者最关注的是人物的形体动作,不遗余力地给予细腻的记录。这些做着各种动作的人物,他们身份为何,相互关系如何,神态怎样,皆非作者所关心。他将全部的注意力聚焦于人物动作。同样是骑马者,还区分出十二种各不相同的动作姿态。紧接其后的一段,叙画中之马,也将全部笔墨集中于马的各种动作姿态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马大者九匹。于马之中,又有上者、下者、行者、牵者、奔者、涉者、陆者、翘者、顾者、鸣者、寝者、讹者、立者、人立者、龁者、饮者、溲者、陟者、降者、痒磨树者、嘘者、嗅者、喜而相戏者、怒相踶啮者、秣者、骑者、骤者、走者、载服物者、载狐兔者。凡马之事二十有七,为马大小八十有三,而莫有同者焉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文中所叙“凡马之事二十有七”即是马的二十七种动作,对于马的品种、肥瘠、神态,以及这些马匹活动的环境与相互关系等,也不措一辞。 

    

    

二、韩文动作语的创新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韩愈《画记》如此运用动作语,并非是偶一为之之举,善用动作语在其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如《蓝田县丞厅壁记》刻画县吏的骄矜与崔斯立的无奈压抑:“文书行,吏抱成案诣丞。卷其前,钳以左手,右手摘纸尾,雁鹜行以进。平立睨丞,曰:‘当署’。丞涉笔占位署惟谨,目吏,问:‘可不可’,吏曰‘得’,则退,不敢略省,漫不知何事。”县吏“卷其前,钳以左手,右手摘纸尾,雁鹜行以进,平立睨丞”,其中“卷”“钳”“摘”“睨”几个动作语十分具体,而县丞崔斯立“涉笔占位署惟谨”、“目吏”等动作也细腻传神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又如《唐故河南县令张君墓志铭》:“半岁,邕管奏君为判官,改殿中侍御史,不行,拜京兆府司录,诸曹白事,不敢平面视;共食公堂,抑首促促就哺歠,揖起趋去,无敢间语。”文中刻画张署之严肃、诸曹在其面前不敢轻率之状,亦是以“不敢平面视”“抑首促促就哺歠,揖起趋去”等动作来表现。《送穷文》中刻画穷鬼的狡黠丑态,以动作摹状其神情:“言未毕,五鬼相与张眼吐舌,跳踉偃仆,抵掌顿脚,失笑相顾。”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又如《曹成王碑》刻画李皋在战争中的勇猛,对行军、征战、克敌,没有用泛泛的动词来表现,而是使用一系列刚猛有力而又造语奇僻的动作语刻画,如“嘬”、“踣”、“剜”、“䥽”、“掀”、“撇”、“掇”、“筴”、“跐”、“膊”、“披”、“斩”、“梏”、“抽”、“椎”等。这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表达效果。各种战争的行为仿佛全化作各具特色的动作姿态。战争描写中如此运用动作语,在韩愈之前十分罕见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韩愈古文运用动作语最独特的,是将抽象的义理通过动作形象来表达。例如《柳子厚墓志铭》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。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,落陷阱不一引手救,而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皆是也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文中将背信弃义的丑恶,通过“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”落陷阱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一系列动作来勾画小人的丑恶嘴脸。又如《答窦存亮秀才书》: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,当道者又皆良有司,操数寸之管,书盈尺之纸,高可以钓爵位,若循次而进,亦不失万一于甲科。其中操数寸之管,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等都以充满画面感的动作,传达士人读书仕进的追求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韩愈描绘孟郊苦吟为诗,则有“刿目鉥心,刃迎缕解,钩章棘句,掏擢胃肾,神施鬼设,间见层出”之句(《贞曜先生墓志铭》)。苦吟化作一系列触目惊心的动作:“刿目鉥心”“掏擢胃肾”。又如《答刘岩夫书》:“今后进之为文,能深探而力取之,以古圣贤人为法者,虽未必皆是,要若有司马相如、太史公、刘向、扬雄之徒出,必自于此,不于循常之徒也。”文中以“深探而力取”这个形象的动作,表达对古圣贤为文的深刻追求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对抽象之道的动作化呈现,在《答李翊书》中有最精彩的表现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惟陈言之务去,戛戛乎其难哉!……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汨汨然来矣。……如是者亦有年,然后浩乎其沛然矣。吾又惧其杂也,迎而距之,平心而察之,其皆醇也,然后肆焉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文中谈到把内在的精神体验表现于创作,则云:“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”,仿佛写作古文的文以明道就是一个独特的动作过程,是创作者从内心掏取出精神,灌注到正在进行创作的手中。当谈到作者要检验自己对道的体会是否纯正,则云“吾又惧其杂也,迎而距之”,作者要通过迎与距这两个动作,来表达自己迎接检验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这样的表达,在《进学解》中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,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,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。先生之于业,可谓勤矣。抵排异端,攘斥佛老;补苴罅漏,张皇幽眇。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。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。先生之于儒,可谓有劳矣。沈浸浓郁,含英咀华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文中“口吟”“手披”“提要”“钩玄”“不捐”“补苴”“旁搜而远绍”“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”“含英咀华”,都是生动的动作语组成的动作形象。其中“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”,更是以一个力挽狂澜的动作形象,将韩愈弘扬儒学、攘斥佛老、博观百家的精神志向和文化追求,以动作形态加以展现。精神的动作化呈现在这里达到了新高峰,行文中出现了不少颇具生命力的新语汇,例如提要钩玄、补苴罅漏、旁搜远绍、含英咀华等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韩愈的古文同道罕有人能创造这样的语言之妙。柳宗元的文章在动作语使用上,完全乏善可陈,例如其著名的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》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惧其剽而不留也;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弛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。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,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,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《苟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太史以著其洁,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这一段所运用的动词,多不是典型的动作语,而是很抽象的动词,如抑、扬、疏、激、本、参等。韩愈那种将精神动作化呈现的语言艺术,在柳文中很难看到。即使是深受韩愈影响的皇甫湜、李翱、樊宗师等人的文章,同样罕见如此精妙的语言艺术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三、韩愈之后动作语衰落 

    

  动作艺术是戏剧、舞蹈和造型艺术的核心要素,并非诗文所长。韩愈将将丰富的动作语引入诗文创作,这是文章的创造,也与唐代三教交融环境的艺术激发不无关系。韩愈生活在佛老流行的时代,佛教与道教的造型艺术和仪式艺术,都重视以形体动作表现精神,例如佛教的手印,即通过手的不同姿势来表达特定的宗教含义。韩愈虽然排佛老,但佛道艺术大行于时,对他也会产生反向激发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宋代以后,韩愈成为古文典范,他的动作语艺术却后继乏人。欧阳修倾心学韩,的确注意到动作语的运用,例如《醉翁亭记》描写滁人游乐,出现了生动的动作语:“至于负者歌于途,行者休于树,前者呼,后者应,伛偻提携,往来而不绝者,滁人游也。”但是,转至下文太守欢宴,动作描写就趋于肤泛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临溪而渔,溪深而鱼肥,酿泉为酒,泉香而酒洌。山肴野蔌,杂然而前陈者,太守宴也。宴酣之乐,非丝非竹,射者中,弈者胜,觥筹交错,起坐而喧哗者,众宾欢也。苍颜白发,颓然乎其间者,太守醉也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“临溪而渔”之“渔”,“酿泉为酒”之“酿”,“射者中”之“射”,“弈者胜”之“弈”,虽然是刻画行为,但比较笼统,缺少更生动具体的动作表现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苏轼亦以韩愈为法,但也未能继承韩愈动作语之妙,其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论及韩愈的贡献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自东汉以来,道丧文弊,异端并起,历唐贞观、开元之盛,辅以房、杜、姚、宋而不能救。独韩文公起布衣,谈笑而麾之,天下靡然从公,复归于正,盖三百年于此矣。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,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。岂非参天地,关盛衰,浩然而独存者乎!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这一段和韩愈在《进学解》中的描绘颇为异趣。韩愈多运用生动的动作语,而苏轼则多使用抽象化的动词,如韩愈自云“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”,以一个力挽狂澜的动作形象,表达攘斥佛老、弘扬儒道的努力;苏轼则多用一般化的动词,如“文起八代之衰,道济天下之溺”,其中起衰之“起”,就是抽象化动词,难以呈现生动的动作形象力量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在宋代诗文动作语艺术趋于衰落的大环境中,出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现象,就是对韩愈《画记》取法者甚多,而且都在自觉取法其中的动作语艺术。例如,秦观《五百罗汉图记》就对画上人物的各种动作详加叙述,略举其中一段: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临流而涤钵者三人,涤已而持归者一人,浣衣者、就树绞衣者、浣已而归者、将浣而进者、隔岸而觇者各一人,洗屦者、后洗而纳屦者、振衣而去者各一人,削发者、为削发者、沐而待者、解衣者、既解收衣者各一人,补毳者二人,操刀尺者一人,治线者三人,泉涌于石、远近而观者十六人。 

    

    

    

  但是,《画记》仿效者虽代不乏人,并不能改变动作语在古文创作中的整体衰落。正是这种整体的衰落,才使得《画记》的独特性愈发突出。韩愈的古文艺术常令后人感到神乎其技、难以取法,这与后人难以继承其动作语艺术,显然颇有关系。